壹
三张奖状
?文/张婷
整理遗物的时候，第一次发现父亲保存于年代的三张奖状。我一张一张反复仔细品赏，一时间忘记了悲伤。
三张奖状是按时间顺序排放的，第一张是年6月由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翼城县革委会颁发，“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成绩显著，被评为积极分子”的奖状，它和另外两张同样年代颁发的奖状一起，折叠成四折，在上吴老院子西厦的柜子顶上，悄无声息地躺了四十多年。
三张奖状紧挨柜顶，上面摞放着《翼城县志今译本》上中下三大册。我搬来椅子，一本一本取下厚重县志，三本县志下面，正面朝里折叠整齐的奖状露了出来。
三张奖状长约40厘米宽28厘米，尺寸大小相等，中间为褒奖文字，四周连缀象征吉祥寓意图案：上边中间是一颗红色五角星，五角星两边粘连五面红色飘扬旗帜，左右竖边用金黄麦穗装饰，下边是著名的南京长江大桥，桥下有桥墩、舰艇，桥上有行人和公共汽车。奖状正文都是打印文字，只有父亲名字用了毛笔小楷，字体端庄秀丽，墨迹清晰，像刚刚书写上去一般。我小心翼翼打开，像一下看到父亲年轻可敬模样。
父亲生于年，年才只有二十七岁，当时在县城最东边的辽寨河村从事教学工作。年轻的父亲曾经带上我去过一次辽寨河学校，当时全是土坷垃路，父亲领着我，大手牵小手，一路不知讲了多少有趣故事，《南蛮子盗宝》、《坐虎道人王斗爷》、《辽王铺金砖》……父亲绘声绘色，常常把我逗得笑泪涟涟。路边的花草肯定也受益不少，精神抖擞，竞相吐蕾绽放，展现勃勃生机。
尽管如此，从上吴到辽寨河的路还是好远啊，又是爬山又是趟河，我走着走着就困了迷糊了，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把脚步放轻。时间来得及，父亲会坐在一棵树下或一块石头上歇息，等我醒来再继续赶路。
“我把你领到学校住了一个星期。”父亲躺在病床上回忆说，“那应该是七五或七六年春天吧，你只有六七岁。正赶上学校开展勤工俭学活动，班主任带领各班学生上山植树，也开辟荒地种玉米豆角，我把种子一颗一颗放到你手里，教你点豆角。等到秋收时节，你种的两行豆角一疙瘩挨着一疙瘩，摘也摘不完。”
我只记得吃过晚饭父亲领着我去村子里听书，也许是村子里说书父亲才带我去的辽寨河？只依稀记得说书先生声音洪亮，像一只大钟。在父亲的记忆里却是我春天播撒种子，秋天收获了那么多豆角。
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说这件事，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听得很认真，像第一次听父亲讲。父亲说我是土命人，种啥都能丰收。说这话的时候，病痛的焦灼疲惫完全消失不见，眼里充满自豪，闪烁着青春的光辉。他说全校师生清明前后都要上山种树，每年都种几百棵树木，松树、杨树、桦树，核桃树，花椒树……啥树都种。在辽寨河任教十一年，硬硬把一面荒山野坡治理得满目青翠，绿树披拂。
难怪在年5月，父亲荣获了中共翼城县委员会翼城县革命委员会颁发的“在荒山造林和四旁绿化大会战中，成绩显著，特发此状”的奖励，父亲是在县上获奖后领我去的辽寨河学校？父亲那时没有给我看他的奖状吗？父亲当时多么欣喜啊，可惜我却没有一点记忆，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三张奖状。或许真得就没有看到过吧，父亲生性腼腆，从不炫耀，退休后曾经参加翼城县老干部迎奥运春季运动会获得踢毽子第一名以及年9月参加“大寨杯”全国老年柔力球比赛获得团体一等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多么粗心多么疏忽大意，从来不问父亲欢喜，更不要说忧愁烦闷身缠疾病。
父亲说自己身体很好，我也一直这样认为，每次老干部体检，父亲都打电话告诉我，说他身体健康，没有高血糖，高血压，没有心脏病。
这么热爱运动热爱生命的父亲怎么一下就生病就卧床不起了呢？轻抚这纸质泛黄似曾相识的奖状，泪水又一次溢满眼眶。如今父亲培养的学生早已桃李满天下，前两年我搜集素材有个采访，父亲听说我采访对象是他当年带的学生，便自告奋勇当向导，非要骑摩托带我去。父亲一路走走停停，告诉我一些当年的故事。
?“这里曾经叫古南营。”走到娘娘岭脚下，父亲停下摩托车，指着一座高大的牌坊说，“这座牌坊有两个版本。一个说是当年辽王为褒奖一位妇人所立：辽王相中了一个寡妇，为了迎娶心仪妇人，用金砖从辽王营寨一直铺到少妇家门口，少妇被逼无奈，迎娶途中跳崖而亡。辽王为妇人忠贞感动，立此牌坊以示妇人贞洁。另外一个传说，是一个孩子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受尽磨难含辛茹苦拉扯成人，孩子长大做了状元，感谢母亲生养不易，特地立此牌坊以示孝道。前一个版本搜集在《翼城民间故事》里，后一个则被村民口口相传流存下来。”
这个故事父亲是讲过的，在我很小时候。什么时候起，父亲也开始重复从前故事？一再重复当年故事的父亲是不是真的老了呢？
?“就是在这里。”又走了一截，父亲指着干涸的河道说，“我正准备趟河，突然从山上跑来一只大灰狼，它下到河边找水，它喝水，我趟河，互不打扰。还有一次，再往前一点点，对面山崖上一溜五只狼，一公一母带三只狼崽，它们只顾走路，不袭击人。”
父亲常年走在这蜿蜒盘旋的山路，那喇叭花狗尾草那山鸡灰雀那蛐蛐蚂蚱早该认得了，那草蛇野猪那成群出没的狼獾也早认得了。它们一定知道在大山深处有许多渴求知识的可爱孩子正如饥似渴翘首期待，它们是在沿路护送，对父亲行注目礼呢。
正是对教育事业的孜孜追求和忘我付出，一九七九年九月，父亲被翼城县教育局授予“教育先进工作者”光荣称号，这是父亲在教育教学工作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吧？从此父亲被评为教育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接连不断，有翼城县科教局授予的，也有临汾市教科局颁发的。二零一七年九月，父亲荣获国家教育部和国家人力和社会资源部联合颁发的“乡村学校从教三十年”荣誉奖。
都说八月十五庆团圆，在中秋月圆之际，又一次想起我最最亲爱的父亲。手捧这三张从未见过的奖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哭诵，任泪水滂沱肆意流淌脸颊，任秋高天远闲云飘逝疏散，任蜘蛛结网牵牛花车前草爬满院落墙角……
贰
?爸，请您再看女儿一眼
通往故乡上吴的路断了。
女儿等不得。救护车不得不绕道翼城东站，绕道桥上八里坡，绕道隆化镇安家垣。
安家垣到了，爸，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安家垣可是您外婆家啊，您小时候常常在这里小住，这里曾经生活着您的母亲、外婆、外公、大舅小舅和众多表姊妹啊！
您说自己有四个外婆。您多幸福，爸，居然有四个外婆宠着。我差点忘了，在您的笔记本扉页，画着一棵人生树，最下面那颗青涩的果子是您，上面两颗果子代表您拥有两个父亲，再上面三颗果子代表您的三个母亲，最最上面的四颗红果子代表四个外婆。
两个父亲我是知道的，因为您从小过继给上吴舅舅家顶立门户，一个生父，一个养父；三个母亲我也知道的，因为养母过世，养父又给您找了继母。但是三个母亲怎么会有四个外婆呢？
您说自己是倒回亲。躺在病床上，您帮我一再梳理。您的生母，我的亲祖母是从隆化上吴抱养到中石门舅舅家的，然后从中石门出嫁到殿儿垣。这样你一出生就有两个外婆，一个外婆住在上吴，一个外婆住在中石门。你四岁母亲去世，父亲万般无奈把您送给上吴二舅抚养，二舅成为您的养父，二舅妈是您养母，二舅妈的娘家在安家垣，也就是第三个外婆家住安家垣。这个我知道，因为小时候我经常跟随祖母也就是您的养母去安家垣跑亲戚。第四个外婆住在草地，这个我也是知道的。因为我的祖母过世后，祖父又给您找了继母，也就是我的继祖母，继祖母的娘家在草地，她去世的时候，草地来了几位舅舅，算起来是您的表兄弟，我的记忆只停留在继祖母天天挂在嘴上的“草地关有”这个名字，偶尔也听你提起，春节要去草地关有家跑亲戚，我从来没有去过草地，对草地和对中石门都很陌生，没有一点记忆。
您常夸耀自己亲人最多。有那么多亲人疼您爱您，您该多开心哪！
您太想念这些亲人吗，爸？您要快点去见他们吗？
您难道忘了母亲在家焦灼不安的等待，亲人们站在庭院里望眼欲穿，还有您最最疼爱的小女儿正急急往回赶？
爸，爸，难道您忘了我们一起做核酸检测，远赴省城太原？在山西医科大二院，您从骨科转到内分泌，又从内分泌转到血液科，医院，一定可以站起来！
受疫情影响，您大年初一就打电话，不让我去您家拜年。二月初二您的生日，您又早早安排，说疫情还没结束，生日聚餐往后拖延。二月初八您打电话说不小心腰扭伤了。
“您干啥了，爸？怎么会不小心？”我着急地问。
“我用筐子担点土。”您像做错了事，吞吞吐吐措辞万分小心，“每个筐子只放了两铣（土），一点不多。又没感觉吃力，腰却疼得不能动了。”
然后没等我们开车接您，您已经骑着摩托医院，一个人挂号，找医生拍片子，然后您告诉我，说一点点骨折，医生说老年骨折疏松，静养两天就会好。
过了两天，妈妈打来电话，说您不听劝，不在床上躺着静养，又扫院子了，又端煤球了……
?“老年骨折算什么病啊，静养两个月自然就好了。”4月27日您十分不情医院拍片检查。核磁报告您胸椎腰椎竟然四处骨折：胸3胸4，胸6胸7，胸11胸12，以及腰尾椎永久骨折。
这么多骨折您不疼吗，爸？医院住院治疗半月，病情不见一点起色。终于于6月11日转诊来到医院。
在骨科您成功完成骨水泥微创手术；在内分泌科，医生就您的骨密度做会诊治疗；在血液科，立马采集您24小时尿液进行检测确诊。
一张薄薄的A4纸上赫然写着“多发性骨髓瘤”几个黑字！我背对着您，把检测报告一折再折，捏进手心，跑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不停用水拍打双眼。爸，您一定也意识到了吧？我说:“诊断报告出来了，您不是骨折，是患了多发性贫血。”您笑着哦了一声。
?“你输的是血浆，很贵的血浆。”我故意很大声地说。
您从不辩解。您一抬眼皮就可以看到输液条，上面打着化疗字样打着盐酸多柔体脂质注射液（自备）。爸，您一定知道自己得了不好的病，一定无数次鼓励自己要坚强面对，一定在心里说要骗过女儿，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女儿拿出药片胶囊您只管按时服用，医生输液你也很少疑问。这哪里还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做事一向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怎么会对药理疗效不闻不问？有一次我给您手机充电，竟然看到浏览器百度多发性骨髓瘤的帖子。我看着躺在病床上镇定自如、谈笑风生的爸爸，无声泪水一次次打湿衣襟。
前年孙女亚婕拿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你们自动产生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每月双数日子您